田生和墨王同時向後飛出，跨越了半個院子，然後仰面癱倒在地。墨王掙紮著起身，剛挪動一個手指頭，就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。腥甜從胸腔深處湧了上來，墨王克制不住地嘔吐，僅剩的幾分氣力跟著鮮血離開了他的身體。

墨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後悔過。他後悔當初在女媧壺中，告訴了田生什麽是道，後悔從女媧壺出來之後，沒有立刻殺了田生以絕後患，後悔在後山沒有打田生個半死不活，後悔剛剛在田生倒地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，沒有將田生的腦袋割下來。

想來，原來他有那麽多次機會可以取田生性命。他還是太自大了，在他眼裏，田生始終只是個愚蠢而又幸運的平民罷了。但凡他有正眼看過田生，也不至於落得現在的下場，真是咎由自取。

四周一片寧靜，華霄還沒有攻進來，一切都還沒有結束。

墨王嘶啞地叫喊著，喉嚨發出駭人的低吟。他極為緩慢地扭動脖子，看向院子角落。有巢柱的結界已經封上了完好的三面，只差最後一面。更讓他驚喜的是，千月正從有巢柱的結界中跨出來，跑向自己。墨王看到了轉機，一時之間身上又有了些力氣。

田生也註意到了千月，他慌忙地想要阻止，可是他的情況不比墨王好多少。他覺得體內空蕩蕩的，感受不到一點真氣流轉。田生焦急地埋頭大汗，他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廢人，但絕不是現在，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。

千月伸出兩手，從墨王的腋下穿過，吃力地拖著他往後退，試圖把他拖到五神器所在的角落。

田生開始了嘶啞的叫喊。一陣低吟之後，他成功地在地上翻了個身，利用最後一分殘存的氣力朝他們爬了過去。

田生匍匐在地，一會用手，一會用腳，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，僵硬地挪動著四肢，與千月墨王的距離還是越來越遠。那遠去的二人無暇理會田生，任由他用布滿血絲的雙眼執著地註視著自己。

千月和墨王穿過有巢柱，走到法陣中央。千月扶著墨王背靠在一根有巢柱上，這時，神農石逐漸下降，圍繞墨王盤旋，放出明亮的白光。

片刻之後，墨王撐著有巢柱慢騰騰地站了起來，他指骨突出，雙腿不斷地發抖，臉上毫無血色。千月撿起地上的燧人劍，墨王毫不猶豫地接住。

燧人劍剛握在手中，劍尖就飛快地下墜，磕在了地上。墨王彎著腰，右手杵著劍，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。田生見狀，更加奮力地往前爬著，體內一陣哢嚓作響。

忽然，田生聽到遠處傳來刀劍交刃的清脆響聲，其中還混雜著嘈雜的叫喊吵鬧。田生一喜，看來至少已經有一座城門被攻破了。載天山的人就要殺進來了。

田生再一回神，有巢柱中已經看不見千月和墨王的身影。一束白光像倒掛的瀑布一樣流向天空。田生費勁地仰起頭，更加刺眼的光芒射得他頭暈目眩。

田生別開眼，視線重新落回有巢柱上。伏羲圖、燧人劍和神農石已經消失了，女媧壺還在汩汩地流淌著靈氣，但它也離開了地面，正往天空飄去。

田生大叫一聲，將手指深深地插進泥土，猛地蹬腿，把自己笨重的身軀推向有巢柱的方向。指甲縫中的土壤和滲出的血液混在了一起，身後留下兩串雜亂的痕跡。

一下，兩下，三下……在有巢柱的結界就快要完全結好的前一瞬間，田生伸直了手臂，觸碰到了一根有巢柱的底部。他急促地呼吸著，雙腿卻再也沒有半分力氣。

“咻”的一聲，本來已升至半空之中的女媧壺忽然如箭一般竄到天空，轉眼即逝。田生用力地抓緊有巢柱，有巢柱上的紋路像刀刃一樣深陷掌心。田生身子不停地顫抖，心中慌亂更甚。他必須跨過有巢柱的結界，進入其中。

田生像個嬰孩一樣蠕動著身體，可是，他爬過了大半的院子，這最後一段距離卻化作一道深深的溝壑，讓他再也無法前進。

有巢柱中的白氣發出更加強烈奪目的光芒，將周圍的一切都包裹起來，又如白日降臨。田生本能地閉上了眼睛，然後，他感到有一雙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，猛地向前一拽。

院子整個被白光籠罩，狂風席卷而來，土石塵埃從地上翻騰而起，每一粒都如星辰一樣閃耀。瞬息之後，白光又徹底泯滅。院子裏空空蕩蕩，一個人影也沒有。東南角落更是幹幹凈凈，連落葉都找不到一片。這裏，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。

田生再次睜開眼，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，前面，後面，左邊，右邊，頭頂，甚至連腳下都是無邊無際的混沌。

五神器懸浮在頭頂，伏羲圖在中央，其餘四件神器圍繞四周。乍看之下，只是五處乏善可陳的裝飾。與這浩渺的單調相比，甚至顯得有些多餘。田生跪坐在一片若有若無的雲朵上，似乎再多一分的重量，那片雲朵裂開下墜。若不是他還能真切地感受到有人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，田生會覺得他正游曳在虛幻的夢境中。

千鈞一發之際帶著田生進入有巢柱的人是阿景，此刻她也雙膝著地。她不像田生那麽迷茫，正伸長了脖子，神情極為嚴肅地張望。

前方不遠處，有一道門漂浮著，接天連地。耀眼的金色光芒從門裏照射出來，讓人看不清門裏面的情形。這道門像是混沌中的一處誘人的缺口，通向更為捉摸不透的地方。

兩個身影映照在金光中。一個是千月，一個是墨王。這是田生意料之中的事，他本想著，就算拼盡全力，也要繼續阻攔墨王，哪知道還是晚了一步，東皇門還是開啟了。

田生還是不願放棄，他定睛一看，震驚地目瞪口呆。墨王全身上下被繩子團團纏繞，此刻趴伏在地上動彈不得。千月站在墨王身旁，面容平靜地俯視著墨王，一言不發。

田生詫異萬分，他情不自禁地起身朝著墨王和千月走去。可是沒走幾步，雙腿一軟，再次跪倒在地。田生趴在地上，發現千月的腳下散落著一些細小的碎寶石，有些是黛色，有些是黑色。

田生覺得那塊黛色的寶石碎片看上去十分眼熟，好像是鑲在莊軒送給他的那條腰帶上的。後來他把那條腰帶送給了墨王。

田生又望向狼狽地坐在地上的墨王，普通的繩子怎麽可能能綁得住他？田生回憶起阿景曾經說過的縛仙索。可是這裏只有墨王和千月二人，如果那條腰帶原本纏在墨王腰上，千月又是如何把那條腰帶變成縛仙索困住墨王的？田生不自覺地握緊雙拳，他恍惚記起青望似乎和他提起過一種叫量珠的東西。

田生不知道為何自己突然變得那麽敏銳，但他腦中的確閃過了一個極為可怕的想法，讓他不寒而栗。

就在田生胡思亂想的時候，阿景緩緩地走向了千月。她神色嚴肅，一邊走，一邊從腰間的珠櫝袋中掏出一把短刀。刀刃經過精心打磨，任何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，都可以用它將敵人的脖頸割破，讓鮮血噴湧而出。

田生看到阿景離他越來越遠，茫然地喊道：“阿景，你要幹嘛去？”

阿景沒有理會田生，她走近千月，又目不斜視地直接越過了她，來到了墨王面前。阿景冷漠地低頭看著墨王，高高地舉起右手。在那一刻，田生想通了很多事。

阿景的短刀剛舉過頭頂，千月就從身後抓住了阿景的手腕，淡然說道：“我不許你殺他。”

阿景疑惑地回頭，凝視了千月許久，忽然笑道：“我早該看出你動心了，怪不得我三翻四次地叫你離開，你都還是呆在他身邊。”

“行了。你最初的計劃早失敗了，若不是有我，你根本到不了這裏。”千月冷笑，“所以，你是不是應該顧忌一下我的感受？”

阿景神色未改，坦然答道：“要不是我，墨王半年前就該死了。我已經讓他多活了半年了，你還要怎樣？”

千月依然死死地扣著阿景的手腕：“阿景，要不是你，我十幾年前就和我爹娘一起埋在廢墟裏了，那你是不是要連我一起殺掉？”

阿景立刻蹙起眉頭，拉著千月往旁邊走了幾步，冷冷地說道：“你以為我不殺他，他就能活？他贏不了華霄的，我也不會讓他贏。”

千月似乎並不在乎，從容地說道：“他答應我，如果這場爭鬥失敗，會隨我一起歸隱山林。我會和墨王南下，去你家鄉那邊，找一個安定的地方定居。”

阿景眉頭繃得更緊，十分懷疑地說道：“千月，你真的覺得墨王能放下一切？”

千月堅定地點點頭：“恩，他親口答應我的。”

阿景不由地訕笑：“你真信？”

千月也笑道：“為什麽不信？我了解他，我知道他說這話時，是真心的，我能感覺的到。”

阿景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墨王，他低著頭，一言不發。

阿景回過頭，眼神深邃地盯著千月：“可是，你騙了他，你覺得他能忍受得了這種欺騙？”

千月毫不退縮地迎上阿景審視的目光，認真地說道：“我會跟他道歉，他會原諒我的。”

阿景一怔，沈默了半晌才大笑著說道：“千月，相識相知這麽多年，你居然為了一個男人騙我？”

千月氣憤地跺腳：“阿景，我沒有騙你啊。你知道，我最不會撒謊了。”

阿景猶豫不決，沈默了一陣才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：“千月，你和墨王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。你別想太多，等我回去之後，我再來接你。”

千月往後退了一步，笑盈盈地說道：“阿景，你就是這麽固執，我什麽時候說過要跟你回去了？等你離開之後，我會帶著墨王立刻消失在這個世間，無論他願不願意。從此之後，我不會讓任何人找到我們。但只要我還活著，北國依然會是華霄的天下。”

阿景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寒冷：“千月，你沒必要在這裏裝模作樣。你有多大的能耐我最清楚，你壓不住墨王。”

千月收斂笑容，卻還是肆意地說道：“阿景，穿過那扇門之後，這裏的一切都跟你沒有半點關系。我的事，就不勞你惦記了。”

阿景面露慍色，千月依然無動於衷。二人僵持許久，最終妥協的是阿景。阿景將短刀重新放回珠櫝袋中，安靜地轉身，從千月和墨王身旁走過。

阿景走向那道通往神秘境地的門，她不敢想以後會怎樣，也不敢回頭去看身後的三個人。她一步一步，走的不慌不忙，但心跳卻在不斷加快。她腦子一片空白，覺得自己的步伐越來越輕飄。她甚至有些記不得她是如何來到這裏，又是為何要來這裏的。這麽多年來，她第一次拋棄了理智，只是木然地移動著身體。等走進那扇門，一切都將結束，又或者，一切都將重新來過。

恍然之間，一個雌雄難辨的聲音從門裏傳來。阿景不由自主地擡起頭，聽到那個聲音毫無波瀾地說道：“景辰公主，南國已經不在了，你回不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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